CHINA HERITAGE QUARTERLY China Heritage Project, The Australian National University ISSN 1833-8461
No. 25, March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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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ne: the Worthy and his Disciples | China Heritage Quarterly

Wine: the Worthy and his Disciples
酒、酒仙、小酒徒

Zou Ting 邹霆

Zou Ting: journalist, editor, playwright and screenwriter. Employed for many years at the Foreign Languages Press, Baiwan Zhuang, and resident nearby, Zou frequented the Yang's 'Baiwan Zhuang Speakeasy' in the 1970s and 80s. In his contribution to Wu Zuguang's 1988 collection Essays on Dispelling Despondency Zou Ting writes about Yang Xianyi, the 'foreign salon' created by Xianyi and Gladys and the unique ambience of their world. We have not attempted to translate Zou's cheeky essay, but those who are familiar with the raffish world of Republican-era journalism and the style of writing once popular among the essayists of old Hong Kong and Taiwan will enjoy the words and the sentiments of this serious jester.—The Editor

今年8 月1 日前十天的样子,与吴祖光巧遇于老友杨宪益夫妇的'沙龙'。凡是到过杨宪益、戴乃迭家的朋友,几乎都知道杨、戴'沙龙'的主题与主体应该说是酒。缺酒,则那里的天地顿觉黯然;缺酒,那见的宾主就无从上下古今,海阔天空;缺酒,甚至连杨宪益脸上的线条都显得有些反常,戴乃迭的中国话也会显得格外生硬。因此,就出现了一条杨、戴'沙龙'里的不成文法:主人备肴,客人献酒。自然,这绝对不是说杨府缺少名酒佳酿,而是取'吃八方酒,会中外客'之意。

那天,祖光对宪益和我谈到他将应中国酒文化研究会请,编辛每一本以谈酒为主要内容的文集,要我们'各赐宏文'。有杨宪益这位'酒仙'老大哥在前,区区小酒徒如我者又怎能不亦步亦趋?但,当时我确实把祖光的约稿之言,当作了酒后之话,不几天就淡忘了。待我8 月下旬自海滨归来,竟然发现吴祖光署名的约稿信赫然在目,并且引用了曹孟德一句千古名言,曰:'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而祖光写下的使我愧不敢当的几句话'夙仰 足下文苑名家、酒坛巨将;文有过人之才,酒有兼人之量,却一下子就打动了我,使我油然产生了'抒写与酒一脉深情'文章的兴致。

如果说世上存在着'酒缘'的话,我相信自己是自幼和酒有缘的。因为,我的父母生前也都是颇有酒德的'小酒徒'——意思是说,酒量不大,而一旦酒醉,也从来不发酒疯,从不借酒骂街或打人,往往是一睡了事,在睡乡中消解酒意。我生在大革命的时代,濡染了时代风气,奉'德漠克拉西'为圭泉,比我的先父多了一个毛病,那就是'酒后言多',而言多则必失。于是,这才招来了50 年代'高度加冕'的悲剧。且不谈世界观如何,只能说'酒害我也'。后来在漫长的27 年当中,'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地活着,劳累、贫困、屈辱和数不清的危机感,使我不得不一度'禁酒',以杜绝'祸从口出'的可能性。更何况,那时候食不果腹、衣难蔽体,更无一文多余的钱来沽酒。偶而到'酒仙'宪益大哥门前讨几口酒喝,又怕我这个名牌'阶级敌人' 累了老朋友,往往知难而退。

十年前'四人帮'一伙随风而去,顶上的大山顿时搬去了一座。又过了三年,我的'两案'得到了平反,真的变成了'元冠一身轻'的人。渐渐地,托十一届三中全会之福,口袋里也有了几文沽洒的零钱。于是乎,小酒徒重登酒坛。这里,需要声明一句,我之所以自称'小酒徒'而不用'小酒人'的雅号,盖出于对鲁迅先生以及其师友的由衷尊重,别无它意也。

但,当我重回酒坛的时候,时代已经跨入80年代,宪益兄已向古稀之年迈进,而我本人也接近花甲了。每每举起酒杯,近40 年酒坛兴衰尽涌眼底,我们在南京中央路福厚岗杨宅的草坪上,一面打桥牌,一面畅饮洋河大曲,以咸蛋、酱鸭佐酒的豪情历历如在昨日。但事实上是,我们中间的老友诗人、杂文家郑适和曲艺作家兼民间文艺家肖亦五二兄则均已作古多年了。而,郑适兄死于1966 年暑假的往事,尤其使人感到蹊晓与不寒而栗。肖亦五兄也在历尽坎坷之后病逝。如果由酒仙杨宪益召集一次'沙龙忆旧座谈会'的话,一定可以引出一大串酒人、酒徒们的历史悲剧。

六年以前,我曾在香港文汇报发表过一篇《春意满京华,酒人小聚会》的记实文章,内容虽似无关宏旨,单调亦近笑谑,可是据香江友人评价,小文一则却反映了当时大陆文坛一片初春风光,虽有料峭寒风而严冬尽矣,已成为人同此心的想法。那次我和老伴李璐,恭迎酒仙宪益夫妇,外邀黄永玉、梅溪兄嫂以及和我共同作东的酒人中之最年长者张友鸾,外加一位'今之刘伶'钟灵,在三里河的阿南饭应(今之贵州饭庄)三楼小饮,确实形成了一次无拘无束的'酒话会'。如今思之,就算在这屈指可数的几位酒友中间,也不能不使人产生一种沧海桑田的感叹。首先是张友鸾老大哥虽然健在,且仍嗜杯中之物;但是,此公三年前已因目疾几乎致盲,行动颇为不便。永玉夫妇则已成为国际名人。'鸟枪换炮',同饮者多为名人贵人,大不同于以往矣。唯有宪益夫妇及钟灵老兄酒兴不减当年,尚无身份上的显著变化。遗憾的是半年多前,传来钟灵饮酒中风之不妙消息;访之,始知'谨遵医嘱',只饮绍兴酒与Beer矣。我患脑血管供血病,亦开始节酒戒烟,故每到杨宪益沙龙,见乃迭已不胜其量,仅杨兄仍在孤军作战,坚守酒坛第一线,而区区亦难以如当年之亦步亦趋,不亦令人伤感乎?!

说到喝酒,我在七八岁时,曾偷饮家中所藏法制三星白兰地致醉,被家长训戒有加,后来一有机会就总想喝点洋酒。但如今虽说经常饮'人头马'或'康涅克'大不易,作为一名年过六秩的老文化人,弟子中亦时有以洋酒馈赠者,因而每逢节假日,客来之际,亦时以西洋佳酿解馋。实有'还老返章'之慨矣。

行文至此,讲了一大车'言不及义'之辞,亦堪称不严肃、不正经。为表本人对'酒文化'尚具一知半解之知识,特写几句'内行话'以自解——

少读希腊神话,既长也在大学课堂听过希腊、罗马文学的有关课程。虽对那位形象颇使人喜欢的酒神狄俄尼索斯顶礼膜拜,原因无他,崇敬其对文化起源所作之贡献耳。据典籍记载,狄俄尼索斯又名巳科司、巴萨柔斯,是希腊主宰植物和酒的重要神祗。说他重要,并非从官方或学院派观点出发,而是纯粹从民间角度考虑。古希腊行吟大诗人荷马不曾把狄俄尼索斯列为'大神',据说希腊、罗马贵族也不大爱提这个'发现野葡萄汁发酵后可以造洒'的重要发明家。撒开那些荒诞不经的'在宙斯大神的大腿里成长','第二次出生'的神奇传说不去谈它,据记载,他从冥界救出了母亲(改称梯俄涅)后,在返回希腊的途中,他的业绩不在于娶了美女阿里阿德涅为妻,而是一路在厄里斯、叙利亚、亚细亚、印度等地向人们传授有关种植葡萄和酿酒之术,为后世千百万酒徒立下了大功。至今人们一提起这位众酒仙的前辈,总会马上联想起他那满头上爬的常春藤。而常春藤则象征着割不绝、斩不断的人类希望,象征着一种生命的活力。如此神祗,又怎能不使人倾倒,陶醉?

至于说中华之酒神,我倒真有点儿说不上来了。宁非教世人稼穑种粮的神农大神乎?记得模糊,就不献丑多说了。倒是对我一向欣赏的刘伶,存在一些较清晰的记忆。提起这位西晋沛国名士,也是著名文学家、思想家、音乐家阮籍、稽康、山涛一伙的、被后人称为'竹林七贤'的一伙。刘伶字伯伦,相传以嗜酒成名。典籍上说他'蔑视礼法,崇尚老庄,纵酒放诞'。此公所著的名篇《酒德颂》,今日早已不能背诵,但似乎开头几句还依稀记得是'天生刘伶,以酒为名,妇人之言,慎不可昕'。所谓妇人者,刘伶之妻也。刘的夫人怕他会醉死沟壑,因而一再规劝其戒酒;但,他都视如耳旁风。传说中刘伶大师(奉其为'酒坛大师'当无争议)有一个'绝活',那就是他每每载酒出游,到处放饮无度,而令其书童掮一把铁锹紧紧跟随,目的是他老人家有朝一日醉死在林间山野,就由其书童把他的遗体刨坑葬下,以结束其酒坛生涯。这种潇洒盖世的行径,真是既能羡死,又能愧煞今之酒徒。

酒仙杨宪益兄无疑是佩服前辈刘伶大师的;但,他却既无书童担酒掮锹相随,也没法得到随地而长眠的特许。他只告诉我,他极愿效仿英国著名首相温斯顿·邱吉尔之先例——一手执威士忌酒杯,一手拿哈瓦纳雪茄烟,平静地死在安乐椅上。斯时也,壁炉之火正红,身旁爱犬酣睡……。这意境,实在很美。但,我衷心祝愿我的酒仙老大哥老而能饮、健康长寿!

一九八七年十月六日于

京郊花园村。

Source:

邹霆, '酒、酒仙、小酒徒',原载于吴祖光编,《解忧集》,北京:中外文华出版公司,1988年,第237至第243页。